有那么一瞬间,乾坤倒转,天变成了地,地变成了天,于是当我的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,我有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。
我连脸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掉,睁开眼睛,就见到了一张模糊的脸。
当看到这张脸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很陌生,玫瑰忽然变了个人似得。但因为眼珠子里全是海水,看不清晰,我没来得及细想,狠狠一拽,借力爬出大半个身子。
她也反应过来,立刻松开了我,就要往外跑。
有时候心理准备会更让人无所适从,因为你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,所以当你真的面对时,你会发现你比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还要害怕。
我已经做了心理准备,可从海里钻进船舱,却更加心惊胆战,眼见着她要跑,再也顾不上什么,一把按住她死死掐住她的脖子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促使我用出浑身的力气。
她是幽灵!我得杀死她!
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脸,又害怕看清她的脸,无论如何,我此刻都是在试图掐死一个“人”,这种观念盘旋在脑海中时,会让人有种如临深渊般的罪恶感。
但是,当我真的看清我掐着的人时,却忽然愣住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我掐着的人,不是玫瑰,他是已经跳海的海马。他那张极度恐惧的脸呈现在眼前,活生生像一部谋杀剧。
我是谋杀者。
海马不是跳海了吗?
在我愣神的工夫,他立刻掰我的手,由于心理惯性的原因,身体先于脑子行动,导致我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,可是他毕竟是海马,是最强壮的一个人,我没掰动他,还是被他挣脱开了,他吓得脸色惨白,爬起来就往外跑。
又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本来应该是玫瑰那个幽灵把我拽出来,却变成了海马?海马不是应该跳进海里了吗?
我挣扎着从水迹里爬出来,用力摇晃着脑袋好让自己清醒,拖着沉重的步伐追了上去。
海马冲出房间,在走廊里奔跑,边跑边回头,吓得连话都喊不出来,偏偏又跑得极快,我怎么都追不上,只能喘着粗气远远吊着。
直到他跑上甲板,消失不见,待我到了甲板上,正见到海马从船舷上一跃而下的场景。
这场景似曾相识,只不过是换了个角度,我之前看到海马跳海是在海里,而现在是在船上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,我看向另一个方向,鲨听到海马跳海的声音,正赶过去,我们之间隔着锚,他没有注意到我,也不可能注意到我。
因为我现在应该是在海里的,我应该刚被鲨推下海。
怎么会变成这样?
我手足无措呆立当场,合着转来转去,我自以为抓到了幽灵害海马,还差点掐死幽灵,实际上是……时间又转回我被鲨推下海之前,我把海马逼到跳海了!
那海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我呢?
我趁着鲨注意海马的工夫,跑到被鲨推下海的地方,但海里什么动静都没有,“我”根本不存在于海里。
我就在这条船上。
海马跳进海后就没有挣扎。
我头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力,身体像被榨干了一眼,连站着都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,但我知道我不能光站着,此时此刻的我应该在海里而不是在船上,一旦被鲨察觉,我什么都解释不清,最起码,我现在有该做的事情,我得尽一切能力摆脱我的嫌疑。
我一头扎进海里,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念头:海马如果死了就好了,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。
“有人跳海了!”
当我进海后,鲨终于喊了出来。
第一个出现的人依旧是队长,还没等把海马拖上来,我已经看到结局了。
海马死了。
他的死相很凄惨,眼睛瞪的溜圆,嘴巴张得老大,仿佛在惊声尖叫,在队长把他拽上来的过程中,张着的嘴巴里还往外淌海水,像是吓死的又像是淹死的。
我独自一人爬上船。
队长把海马的尸体拽上来后,知道为时已晚,已经不再试图抢救,只是把海马的尸体放在船头,皱着眉头看着。
我生恐队长回头看我一眼。
鲨很镇定,甚至可以说是兴奋,脸上的伤疤颤抖地厉害。他凑近我,以队长都听不到的声音道:“看,有人死了。”
我长出了一口气,木然地点头。
队长进了船长室,拉开警报器,船后的位置就开始涌上来大量海军。那些海军单独划分出很大一片区域,和我们隔绝开来,以至于除了站岗之外,我从没看过海军有其他任何动作。
我一直站在旁边。
“告诉我,发生了什么?”队长从船长室出来后,首先问起鲨来。
鲨嘿嘿一乐,道:“我当时跟老螺开玩笑,把老螺弄下海,回头就看见海马这个傻逼跳进海里,把自己淹死了。你看,就是那个位置,他跳海和我们可没关系。”他指着把我推下海的地方。
恐怕也只有我知道海马死亡的原因了。
我被一只该死的幽灵欺骗,陷入幻觉,回过神来的时候又去想杀死幽灵,却想不到原来是他海马,到头来还是我吓死的他。
那种情况下,恐怕就算是我也无法幸免于难吧,更何况是胆小的海马。当我从水里爬出来时,在他看来,一定像是个恶鬼来索命一样恐怖的场景。
“海马死了?”忙碌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。
我循声望去,就见到目瞪口呆的玫瑰,她连自己的头发都没来得及梳理。我极力分辨她是幽灵还是玫瑰,但紧接着就发现这根本没用。
怎么去分辨人和幽灵?
没有办法,我唯一能区分他们的方式只有一个,那就是幽灵的笑容,但前提是幽灵会那样朝我笑。
当欺骗我的玫瑰露出那种奸计得逞的笑容时,我就该猜到了她是幽灵,从昨天到现在,我见到这种笑容已经有三次了。第一次,在通风管道里,我看到加密的记事簿之后那个陌生男人的笑容。第二次,还是那个男人,他把救生艇放走之后,站在船上看着救生艇上的我露出的笑容,第三次,就是在我即将弄死海马时,玫瑰露出的笑容。
他不是人,在这艘船上,徘徊着一个幽灵,他阻止我离开,引诱我杀人,每当他成功后都会朝我露出那样的笑容。
依凭这种笑容,我一旦把他区分出来,也就证明我会再次坠入陷阱。
没人回答玫瑰的话,海军把尸体抬走,就只剩下我们的勘探队伍了,队长走到我面前,然后他……他不走了。
他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细细打量我,看得我浑身不自在。也不知道队长在想什么,过了好一会儿,他忽然一侧身子,低头向我身后走去。
他在跟踪我留下的水迹。
我是从海里被海马拽到船舱里的,浑身是水,这么点时间根本蒸发不了。但被跟踪水迹我并不紧张,就算队长看出点不对劲儿的地方,鲨也能主动帮我圆过去,除非队长相信,我会从海里通过一滩水钻进海马的房间。
鲨反而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,又捅咕了我一下,道:“你留下的?”
我没答话,所有队员都跟着队长走进船舱,顺着我留下的水迹一直走到海马的房间。这时候,我忽然开始紧张了,有一点我完全没想到,那就是我的鞋,留下了鞋印。
队长时不时蹲下,用手丈量鞋印,视线在我们之间来回扫,但除此之外,他唯一的多余的动作就是在我的脚上,停留了几秒的视线。
他进了海马的房间,房间里全是水,光从水迹来看相当杂乱。我正惊诧于队长脑子里的想法,跟来的金枪忽然问道:“是谁打开海豚房间的?”
“什么?”我惊问道:“这不是海马的房间吗?”
金枪皱起眉头,伸手搓了搓脸颊,道:“谁告诉你是海马的房间的?”
感受到所有人近乎神经质的目光,我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。这个时候可不能出岔子,我急中生智,道:“今早上看海马进来过。”
一时间又鸦雀无声。
光看这些水,是完全看不出什么的,没有谁的想象力能丰富到通过一些水迹就能猜测出海马的遭遇,就算我亲身经历过,还一度感到如梦似幻。
虽然是情急之下信口之辞,但我的确说出了事实,海马是在海豚的房间被我吓到的,他今早进了海豚房间。
玫瑰给我钥匙的时候说过,每个人房间的锁都一样,我们之间甚至不需要打招呼,就能打开彼此的房间,想干什么轻而易举。但我实在没想到发生这种诡异事件的地方不是在海马房间,而是海豚的。这和消失的海豚,有什么关系?
还有,为什么是海马而不是别人呢?因为海马胆小?容易被吓死?还是因为,其实他是最早知道船上有幽灵的人?
昨天海马在船边护栏前踌躇不定要跳海却不敢跳的模样,又浮现在我的脑海。
珊瑚叹道:“海马多好的人,怎么忽然自杀了呢。”
鲨忽然冷笑了两声。
“你笑什么?”珊瑚问道。
鲨靠在门框上,舔了舔嘴角,道:“我可没见着他有多好。海马是个不敢伸头的王八,偏偏他当自己是鲨鱼。”